6、潮汐
“公子,”莺儿只是叹了口气,“小姐那边已经劝住夫人了,往后三月,大公子就拜托您了。”
那薛小姐还真有点本事,听到这话,观砚一时侧目。
薛家夫人对薛蟠这个宝贝蛋的态度,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薛蟠出去,不说三个月,就是三天她都得担心死!
薛小姐竟然真说动她了。
莺儿:“就是还有一个半月就到年关了,那时候家里应酬往来离不得少爷,还请公子见谅。”
“小事。”
江知渺应下,转身回屋子里解开玉石扣子,从脖子上取出个不大的锦囊来——红底金线,上面绣着兰花草,布料是老料子了,但一看就被人爱护得很好,有种古朴的光泽。
“薛小姐的东西,请她拿回去吧。”
江知渺指尖摩挲着那个锦囊,那上面的一针一线,每一个图案花纹,他都熟稔于心,只是现在要物归原主了。
“告诉她,合作愉快。”
“…………”莺儿接过那个锦囊,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付了福礼,就快步退出去了。
到了内院里,薛宝钗却不似往日那样做些针线,只是端坐在小轩窗旁边,面上挂着柔和的笑意,眼底却没什么光彩。
“回来了?”听见推门的声音,她转过身看向莺儿,“哥哥输了?”
怎么感觉小姐早有预料一般,莺儿心底疑惑,把事情又讲了一遍。
听到薛蟠一次都没赢,薛宝钗低头笑了笑。
莺儿:“小姐,这江公子不是读书人么,怎么感觉比大爷还会玩些。”
“江家没败落之前,他读个什么书,京城第一号纨绔子弟。”
薛宝钗叹了口气,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娃娃亲,等到大些了,心气傲,又被薛家主纵着,竟然敢偷偷派人去打听。
这一打听可不得了了,从京城里来的消息,那江家的小公子整日里吃喝玩乐,不务正业,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就是被陛下选到宫里去给皇子们当伴读,也敢借着他爹的势,在宫里放浪形骸,胡作非为。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诗词里写的是洒脱肆意,实际上可就没那么好听了。薛宝钗今日听说她那未婚夫溜猫逗狗斗蛐蛐,明日又听说他不敬继母,气得江二叔抄棍子打他……实在是烦不胜烦。
她那时何等心气,当下就闹着父亲要退亲,说自己死也不嫁这样的废物东西。
谁曾想薛家主先是捧腹大笑,而后点了点薛宝钗的额头解释。
“有的人看上去纨绔不成样子,但根子是个好的,若是突遭大难,是能够站出来当顶梁柱的。
有些人则不然,菟丝子一般,家倒了,他就是真的倒了,不是借口出家,就是推说问道,实则就是人懦弱。”
“那江小公子就是前者,”薛家主神色复杂地看着女儿,“你哥哥是个混账的,我若是一朝去了,家里怕是要大乱。”
“宝钗,你争气,爹也一直把你当男儿教养,但你到底是个女儿家,世道不公,是不允许女儿家太出众的。”
“有他在,爹若是去了,也放心些。”
现在看来,父亲当年的话倒是一一应验,薛宝钗垂下眼,江家虽然倒了,但江知渺读书科举,养家糊口,倒真成了顶梁柱了。
从斗鸡走马的纨绔,到如今名动江南的江解元,他又是怎么走过来的呢?
薛宝钗有些好奇,莺儿打量着小姐的神色,从袖子里取出那个锦囊递给她,有些好奇,“小姐,这是什么?”
“一首诗,鲍照的诗。”
薛宝钗莹白的指尖轻轻抚了抚那大红的绣面,这是她第一次学做女红的时候做的,针脚还有些粗糙,那香草也绣得怪丑。
六年前,兄长八岁,而她才六岁。
一场急病,夺了薛家主的命,只留下一双儿女跟着软弱无为的薛夫人守着家业过活。
薛宝钗也再当不了偷看《西厢记》的坏孩子,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薛家一重又一重的后院,在她眼里成了巴掌大的地方,读的书从四书五经成了《女则》《女训》,先生教的课程从骑马射箭变成了女工女红……
这么大的落差,让一个六岁的女孩子如何接受呢?
但她是最懂事的小姐,六岁那年薛宝钗便看明白了,父亲不在,母亲软弱,哥哥荒唐,只能靠她一人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了。
无论如何,金陵薛家不能出个叛逆的,荒唐的小姐。
薛宝钗也的确做得很好,好到薛夫人都快以为之前那个要打要骂才能端出个端方样子来的小姑娘是自己的幻觉。
薛家丧仪上,薛宝钗跟着母亲接见金陵各家夫人小姐。
容貌出众,进退有礼的她得了夫人们的青睐,成了闺秀里的“状元”。
只是有时候,站在女眷群里,远远看着马球场上纵马飞驰的少年郎们嬉笑怒骂,听着夫人们骄傲地谈起自家儿郎近来读到了《孟子》哪一章的时候,薛宝钗也会生出一种无端的寂寥和孤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