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5

>   意识昏沉的病人始终没有回答,大约是被熟悉的声音和气息捕获了,本能地往他怀里蜷进去。

  傅呈钧听着那一声声满含痛苦的哀鸣,愈发加快了手头涂药的动作。

  在程其勋出现后,嘉嘉开始愿意喊疼了。

  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好事。

  他想。

  唯有哀泣盘旋的空气静得令人发慌。

  所以傅呈钧一边给怀中人涂药,一边对他解释:“这是化疗后用来保护血管的药膏,如果不及时涂,血管就有可能损伤。”

  损伤的血管会凸起,甚至发黑,在皮肤表面留下蜿蜒如刺青的可怖痕迹。

  会让手臂变得很不好看。

  傅呈钧涂完药,重新拿起冰袋。

  垂眸看见怀里那张潮湿昏沉的面孔时,有片刻的怔忡,又低声补充:“你已经涂过药了,不用担心血管损伤。”

  嘉嘉肯定不希望自己的手臂皮肤变得很难看。

  如果真的变成那样,即使未来病治好了,他恐怕也会很不高兴。

  他总是自恋的,喜欢自己好看的样子。

  傅呈钧想,他多少是了解兰又嘉的。

  毕竟一起度过了三年时光。

  他曾以为自己是了解兰又嘉的。

  他了解得太少太少。

  又怎么能奢望叩开灵魂的门。

  浓黑的寂夜无声地倾覆下来。

  冰袋轻贴着昏睡病人灼烫的手臂,渐渐抚平了他眉宇间的痛意。

  也将男人的掌心浸得一片冰冷。

  这一晚,傅呈钧始终在想,药膏有没有用够量?是不是真的有用?

  他不想以后的嘉嘉因为难看的瘢痕掉眼泪。

  他尽可能将目光放在未来。

  可从这天开始,往后的每个日子里,过去竟都一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曾经视作平常的生活点滴,忽然被撕开了由时间酿就的血肉,露出隐藏其中的,冰凉的骨头。

  兰又嘉的身体对化疗药物的反应很大,从治疗结束的第二天起,就陷入了一种浑浑噩噩、极度痛苦的状态。

  化疗药物在灭杀癌细胞的同时,也破坏了体内正常细胞的运转秩序,呕吐和疼痛已是家常便饭,更危险的是骨髓抑制和肝肾功能损伤,因此需要随时监控身体各项指标的变化。

  傅呈钧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他,用那个让他本能觉得安心的怀抱,陪伴他度过了各种各样的检查,为那具饱受折磨的躯体,带来一点温暖与慰藉。

  可有时候,连怀抱都会带来痛苦。

  骨髓抑制会导致白细胞和血小板减少,身体免疫力急剧降低,极易引发感染,这时候必须使用药物提升体内白细胞和血小板的水平。

  在打升白针之前,傅呈钧听医生说过,这种针剂有可能会导致身体疼痛。

  所以打针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兰又嘉,想陪对方熬过疼痛。

  而在药物注入体内之后,不断颤栗的怀中人却第一次,挣扎着、抗拒着推开了他的怀抱。

  他哭着喊:“别碰我!疼……”

  傅呈钧只能松开手,甚至仓皇地后退了一步。

  他怔怔看着那道独自蜷缩在病床里,痛得发抖的身影。

  病房里的陆医生说过:“肌肉和骨头疼痛是非常常见的副作用。”

  病房外的程其勋则说:“打完升白以后,全身都会疼,别去碰他,触碰会让身体更疼。”

  这是傅呈钧和这个人的第一次对话。

  关于一种医生和家属很难真切想象的疼痛。

  这个十年前就出现在兰又嘉生命里的心理医生,如今也成了需要做化疗的癌症病人。

  他昨天就打了同样的针。

  傅呈钧的目光始终落在病房里那道孤零零的颤抖身影上。

  他缄默地听着,然后问:“是什么程度的疼痛?”

  “对一般人来说,是勉强可以忍受的程度。”程其勋说,“不需要打止痛针。”

  但对兰又嘉而言,这已经是很强烈的痛苦。

  他们都知道兰又嘉怕疼。

  他比一般人更怕疼、怕苦,也不会做旁人习以为常的一些家务事,称得上是娇气。

  像是被很温柔地养大。

  生命中始终充满了爱与幸福。

  才会对鲜少尝到的苦痛那么敏感。

  蓦然间,傅呈钧意识到了什么。

  他转头看向那个同样忍受着病痛与治疗煎熬、面孔苍白清瘦的男人,沉声问:“他一直不知道你爱他?”

  分明是疑问句,却笃定得没有否认的余地。

上一页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