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法正篇——川中策

  建安初年，吾法正，字孝直，扶风郿人也。彼时关中扰攘，衣冠避乱，吾与同郡孟达孟子敬相偕，西行入蜀。蜀道险峻，云栈摩天，然终抵成都，投身州牧刘璋麾下。

  初为新都令，后迁署军议校尉。然璋其人，性暗而懦，非雄主之器。吾每有奇策，或言进取之道，彼不过抚案虚叹，终无决断。同侪之中，庸碌者反得青睐，如张松张永年，才具高绝，亦同遭冷落。吾与永年每每对饮，酒入愁肠，辄拊膺长叹：“明珠暗投，徒照浊水耳！巴蜀锦绣河山，终落谁家？”

  建安十六年，天象陡变。曹操将征汉中张鲁，蜀地震恐。张永年觑得时机，密语于吾：“季玉（刘璋字）非可托之主，益州倾颓在即。吾观天下，惟左将军刘备，仁德布于四海，有高祖遗风，此真明主也！”永年怀揣西川地理图本，欲往荆州暗结玄德公。吾闻之，胸中块垒顿开，如阴霾乍破见青天：“永年兄真知我心！玄德公若来，此间明珠，方遇拭尘之手！”

  永年自荆州归，携玄德公盟好之意。吾深知季玉暗弱，益州诸臣各怀心思，此正是说璋迎备入川良机。遂与永年并力谏言于刘璋：“曹操暴虐，若据汉中，必图益州。张鲁自守之贼，不足为虑。今左将军与使君同为宗室，英名播于宇内，近在荆州，可引为强援。请备讨鲁，鲁必破；鲁破则益州强，曹操虽来，无能为也！此所谓‘驱虎吞狼’之上策！”吾言恳切，指陈利害，刘璋终为所动，遣法正为使，赍书赴荆州相迎。

  舟行东下，过白帝，穿三峡，终抵荆州。江畔初见玄德公，其人身长七尺五寸，垂手过膝，顾盼有神，蔼然仁厚之气中蕴藏龙虎之姿。彼延吾入座，待以殊礼，温言相询蜀中情势。吾屏退左右，慨然陈词：“以明将军之英才，乘刘牧之懦弱，张松为内应，何愁益州不克？取之而据天府之国，养其民，缮其兵，进可讨国贼以扶汉室，退亦足成鼎立之业！”语毕，窥玄德公神色，似有沉吟。吾复以春秋大义、高祖据蜀故事力劝，彼眼中光芒渐炽，终抚掌而叹：“善！然取同宗之地，恐失信义于天下。”

  吾知其仁厚，乃进而剖析：“益州疲敝，刘璋暗弱，贤才离心，民心思治。明公取之，实乃解蜀民于倒悬，承天意而顺人心，何负信义之名？”言至动情处，吾离席再拜：“法正飘零半生，今日得遇明主，虽肝脑涂地，亦当助将军成此大业！”

  玄德公遂纳吾言，慨然提师入蜀。至葭萌关，本欲北讨张鲁，然驻足不前，厚树恩德，广收人心。吾与永年暗通消息，只待时机。忽一日，惊闻永年因密书事泄，竟为刘璋所害！噩耗传来，吾如遭雷殛，手中酒盏铿然坠地。永年兄！西川地理图本上墨迹犹新，献策之言声犹在耳，今竟血染阶前！吾悲愤填膺，指成都方向切齿：“季玉昏聩，害我挚友，此仇必报！”当下急入玄德公帐中，沥血泣告：“事已急矣！张松既死，机密尽泄，刘璋必阻将军归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宜速召孔明、翼德、云长诸将，星夜兼程入川，直取成都！”玄德公亦知事迫眉睫，遂纳吾策，急令荆州军西进。吾更献计，引军疾行，反客为主，连夺涪城、绵竹要隘，兵锋直指雒城。

  雒城坚壁，守将张任，乃蜀中名将，忠勇善战。玄德公挥军猛攻数月，竟难撼动分毫。庞统庞士元军师于落凤坡中伏身陨，三军为之夺气。彼时危局，玄德公抚士元遗书，面有戚容。吾进言：“雒城虽坚，然蜀中人心浮动。可遣精兵间道，直趋成都门户。另遣使说降刘璋心腹，令其自乱。”后诸葛军师率张飞、赵云等自荆州溯江而上，所向披靡，终抵成都城下。吾复力劝玄德公，亲引一军疾趋定军山——此山俯瞰阳平关，控扼米仓道咽喉，实乃汉中锁钥，得之则全局皆活。

  建安二十四年春，定军山下。吾随玄德公登高了望，但见曹军夏侯渊部依山立寨，深沟高垒，旌旗严整。黄忠黄汉升慨然请战：“老夫虽年迈，愿取夏侯渊首级献于麾下！”然夏侯渊久经战阵，营寨坚固，强攻必难奏效。吾凝神细察地势良久，忽心生一计，指曹营东南鹿角薄弱处曰：“渊性刚而少谋，可遣军鼓噪佯攻其南寨，渊必悉锐赴援。待其主力离巢，伏精兵疾袭东南，拔其鹿角，直贯中军！”玄德公拊掌称妙，黄老将军慨然领命。

  翌日，战鼓震天。蜀军大张旗鼓猛攻南寨，杀声动地。夏侯渊果如所料，亲率精兵驰援。吾立于高阜，见渊旗南移，急令举烽为号。黄老将军伏于山坳，见烽烟骤起，须发戟张，跃马挥刀，率锐卒如猛虎出柙，直扑曹营东南！彼处守军猝不及防，鹿角顷刻摧折。老将军一马当先，突入中军辕门，正遇夏侯渊仓皇回援。电光石火间，但见黄忠刀光如匹练贯空，暴喝声震四野：“夏侯渊首级在此！”手起刀落，渊身首异处！曹军肝胆俱裂，溃如山崩。吾遥望山下汉水赤染，残阳如血，胸中积郁尽扫，仰天而叹：“永年兄，汝魂若有知，当见今日！定军山一役，巴蜀根基定矣！”

  小主，

  汉中之战尘埃落定，玄德公进位汉中王。念吾运筹之功，擢拜尚书令、护军将军，位亚孔明。府库充盈，恩赏丰厚，然吾心所求，非尽在爵禄。一日，昔年构陷吾于刘璋案前，致吾家破流离之数宵小，其名竟列于新朝案牍。旧恨如毒藤缠绕心间，彼等昔日辱吾时，岂念仁义耶？吾即传令捕之，尽数诛戮，家产抄没。或劝吾：“大人今居高位，宜存宽宥。”吾怫然作色：“昔在涪城，吾性命悬于人手，谁曾宽宥！恩怨分明，方为大丈夫！”

  建安二十五年春，汉中王正位之喜方过，吾却感体魄渐衰，沉疴难起。卧于锦官城尚书府邸，窗外春深似海，然吾自知大限将至。忽闻侍从惶急来报：荆州变生肘腋，关云长兵败身死！东吴吕蒙白衣渡江，已夺荆襄！汉中王悲愤填膺，誓起倾国之兵伐吴复仇。

  闻此噩耗，吾心陡沉，如坠冰窟。强撑病体，伏于榻前，以枯槁之手草就谏疏，字字沥血：“陛下万乘之躯，岂可轻蹈险地？仇虽必报，然曹操虽薨，其子丕篡汉自立，窃据中原，此乃国贼！舍国贼而击私仇，轻重倒悬矣！万望陛下三思！”疏成，气力已竭。恍惚间，似见永年兄青衫磊落，含笑立于云端；又见定军山下，黄忠将军白须倒竖，刀锋映日，寒光凛凛依旧……吾魂当归定军山，看汉水汤汤，佑我大汉旌旗永固。

  天旋地转，墨迹未干之奏章自手中滑落，飘然坠于尘埃。窗外，蜀都的春色正浓得化不开，而榻上人气息已微，终未及亲见白帝城头那场焚尽半壁江山的烈烈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