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关平篇——青龙锋影

父亲刚毅的侧脸,心头却如坠冰窟。那沉重的阴影,已非我言语所能驱散。帅府之外,荆襄的秋夜,寒气已悄然弥漫开来,无声地浸透每一寸砖石。

  建安二十四年·麦城

  雪,无边无际的雪。

  冰冷的雪片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刀子,被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狂暴地抽打在脸上、身上。残破的城垣在风雪中瑟缩,昔日“汉寿亭侯”的旌旗早已不知去向,只余下光秃秃的旗杆在风中发出呜呜的悲鸣,像垂死者最后的呜咽。城下,东吴的兵甲在雪光映照下反射着森冷的寒芒,层层叠叠,如铁桶般将这座孤城死死围困。喊杀声、箭矢破空声、攻城锤撞击城门的沉闷巨响……汇成一股绝望的洪流,日夜不停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城墙,也冲击着我们每个人紧绷到极限的心弦。

  父亲斜倚在冰冷的墙垛上,那身引以为傲的绿袍金甲早已被血污和尘泥覆盖,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他闭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嘶声,花白的长髯上凝结着冰凌,随着身体的微颤而抖动。曾经如山岳般挺拔的脊梁,此刻也显出了难以掩饰的佝偻与疲惫。他肩头那处深可见骨的箭创,虽经草草包扎,暗红的血迹仍在不断渗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紫黑色的硬块,触目惊心。

  “父亲……”我跪在他身侧,声音嘶哑干裂,几乎不成调,“喝口水吧。”我将一个破旧的皮囊递到他唇边,里面是最后一点勉强融化的雪水。

  他费力地睁开眼,丹凤眼中布满了血丝,昔日的锐利神光已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痛楚所取代。他艰难地摇了摇头,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投向风雪弥漫的城外,投向荆州的方向,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刻骨的不甘,有锥心的悔恨,更有一种英雄末路的苍凉。

  “悔……不听我儿之言……”他的声音微弱而断续,每一个字都像从破碎的风箱中艰难挤出,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更恨……刘封、孟达……见死不救!鼠辈!安敢负我!”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迸发出来,随即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殷红的血沫溅落在冰冷的雪地上,如同点点刺目的红梅。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悔恨如毒藤般缠绕着我——若当初劝阻父亲时,能再坚决些,再恳切些,哪怕以死相谏……是否就能避免这倾覆之祸?而刘封、孟达的冷漠无情,更是往这绝望的深渊里又投下了一块巨石。我猛地起身,一把抓起倚在墙边的长刀,刀刃早已崩裂卷口,却仍反射着不屈的寒光:“父亲!孩儿愿率死士,今夜拼死突围!纵是刀山火海,也定要将父亲护送出城!”

  “平儿!”父亲猛地伸手,那手掌冰冷而枯瘦,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不必了……”他喘息着,目光扫过城头上仅存的、个个带伤、面黄肌瘦却依然紧握残破兵刃的士卒们,他们眼中燃烧着最后的死志。“莫要……再添无谓死伤……此城……已绝……”

  他的手冰冷如铁,那力道却像熔岩般滚烫,透过皮肉,直烙进我的骨髓里。我僵在原地,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城砖上。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悲怆瞬间将我淹没。突围?谈何容易!城外是东吴精锐铁桶般的围困,城内粮尽援绝,士卒疲敝伤残。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在父亲这绝望的判定和冰冷的手掌中,彻底熄灭了。风雪呼啸着灌满城头,仿佛在为这座孤城,为我们父子,奏响最后的挽歌。我颓然跪倒,脸颊紧贴着父亲冰冷染血的战袍,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却在瞬间被刺骨的寒风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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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二十四年·麦城突围之夜

  雪,还在下。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是麻木的疼。

  父亲拒绝了最后几块仅存的干粮,将它们硬塞给了身边几个伤重垂危的老兵。“吃!”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兵们浑浊的眼中涌出泪水,哽咽着,用尽力气咀嚼着那点救命的硬块。火光摇曳,映着父亲沟壑纵横的脸,那曾经重枣般的面容,如今只剩下灰败与枯槁。他倚着那杆从不离身的青龙偃月刀,刀锋上的冷光映着他紧闭的双眼,仿佛在积蓄着生命里最后的力量。

  “父亲,”我跪在他面前,声音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马匹已备好。趁夜色,孩儿护着您……”后面的话,我说不下去了。突围?这念头在白天尚存一丝侥幸,如今面对这沉沉死局,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父亲缓缓睁开眼,那眼神疲惫已极,深处却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幽火,直直看进我心底。“平儿,”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此路……不通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写满悲愤与绝望的脸,那些都是跟随他多年、如今伤痕累累的亲兵。“听着,”他猛地提高了声音,虽然嘶哑,却如同破锣般震响在风雪夜里,“关某纵横一世,今日困于此,是天意!非战之罪!”他喘了口气,目光如电,“尔等……各自寻生路去吧!莫要……陪葬于此!”

  “君侯!”周仓第一个虎目圆睁,猛地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雪地上,“周仓誓死追随君侯!九泉之下,亦为君侯执刀!”

  “誓死追随君侯!”王甫、赵累等仅存的将佐和亲兵们齐刷刷跪倒一片,悲吼声压过了呼啸的风雪,带着决绝的死志,在残破的城垣间回荡。

  父亲看着他们,良久,那刚毅的嘴角竟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似欣慰,更似悲凉。他不再说话,目光转向我,那眼神复杂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有嘱托,有不舍,有愧疚,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沉重的命令。

  “扶我……上马!”他低喝一声,猛地抓住我的手臂。那手臂枯瘦,却传来一股惊人的力量。我强忍心中撕裂般的痛楚,与周仓一起,奋力将他沉重的身躯托上那匹同样疲惫不堪的战马。赤兔马早已不在,这匹普通的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末路的气息,不安地打着响鼻。

  城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被仅存的力量缓缓推开一道缝隙。风雪瞬间狂暴地灌入,迷得人睁不开眼。父亲端坐马上,尽管身形摇晃,却依旧努力挺直了脊梁。他猛地一夹马腹!

  “杀——!”

  一声苍凉悲壮的怒吼撕裂风雪,如同垂死雄狮最后的咆哮!他率先冲了出去,手中青龙刀在雪夜里划出一道决绝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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